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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故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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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bsp;她走得极快,足下带着风,以决绝的姿态压抑着心底渐渐迫出的疼痛。

    永璂不能在身边,固然是大恸,可与其让孩子的眼睛过早地看清自己身为皇后却备受冷落的尴尬,看清世态炎凉的碾磨,不如送去海兰那里,得一分清静自在。

    盘旋在脑海中的,分明是皇帝多年来写下的深情之语,故剑情深,她不过是一把新琴。噫!这么多年的相随相伴,情感被岁月渐渐熬煎,已逝的人被风霜剥蚀了所有不悦的记忆,成为崭新完美的一个人儿。而自己,却因为活着,因为呼吸着,却熬成了不堪入目的焦煳,烙在他眼底心上,叫人嫌恶。那么,又为何要苦苦痴缠,分崩离析,走到连活着都是一种错误的境地。

    这般念头,似一把锋锐的青霜剑,狠狠刺入她心口。因着太锋利,来得太突兀,竟连半分血渍都不见。她只能任它这般刺着,一拔出来只会鲜血飞溅。她知道的,从她看到那句话的时候,那柄剑便终身再难拔去。

    容珮见她这般跌跌撞撞出来,吓得面色青白,急急扶住了,也不敢多问。

    她倦得很,低声道:“回宫。”

    没有可以觅得温暖的地方,这样的痛楚与耻辱也无人可诉,只得回到冰冷的宫苑,哪怕自己蜷缩起来舔舐伤口,也好过在这里再多留片刻。

    台阶怎的那样长,总走不到尽头。迎面而来的,竟是一身华衣的婉嫔,身姿楚楚,下得辇轿来。

    婉嫔瞧见如懿,便有愧色,也不敢避,只得行了莫大的礼数,当着冷风迎头跪下,凄凄道:“皇后娘娘万安。”

    一股子鲜血涌到喉头,逼得嗓子眼发甜。就是眼前这个女子,这个一往情深的女子,将这些悼亡之作,齐齐凑到她眼前,叫她看见。

    深深吸一口气,定定站住,依旧绷出素来端和的皇后之范,沉着道:“起来!”

    虽然正是当行得令的时候,有难得的宠眷,她也不过是一身烟霞色华云缎穿珠绣双抱兰萱袍子。那样精工绣致的衣裳,落在她身上总有不胜之态,仿佛撑不起料子的骨架似的,怯怯地叫人怜惜。那领口与袖口滚着水青色的边,点着一朵一朵暗红的千叶石榴,是初夏将至的欢喜与茂盛,一簇簇漫漫开着,是点燃的火焰,直直焚进她的心底,焚得都快成了灰烬。

    如懿沉沉打量着她,“很好。听闻孝贤皇后死忌将至,你倒是想了极好的法子,略表皇上与孝贤皇后恩深义重。”

    婉嫔听她这般说,早没了主心骨,更怯了三分,哪里还敢抬头。她见如懿气息深长,像是忍着一口怨气不发,更兼容珮神色慌乱,早猜到了几分,慌忙道:“皇后娘娘恕罪。”

    “恕罪?你何罪之有?”她的声息微微一抖,很快恢复肃然的平静,“你不过是告诉了本宫一些本宫一直充耳不闻假装不曾看见的东西。”她郁然松一口气,“不是你,也有别人,迟早有人要逼着本宫看清事实,看清自己不如别人。”

    婉嫔牵着她的袖子,满脸的惶惑与不安,依依道:“皇后娘娘,臣妾知道不该拿孝贤皇后去邀宠。可是,可是……”她咬着唇,想是用力,咬出了深深的印子,“可是皇上从来没好好看过臣妾一眼,臣妾只是想让皇上记得,还有臣妾这么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不能不怜悯她的一腔情意,但若被人利用,又是多么可惜。如懿便问:“是谁教你的?”

    “是令贵妃,她可怜臣妾,所以教了臣妾这个法子,也果然有用,连和敬公主亦赞不绝口。”婉嫔怯生生看着如懿,不胜卑弱,一双手不知该放置何处,泪如雨下,“皇后娘娘,对不住。对不住。”

    非得被人利用,才得以在所爱之人的眼中有立锥之地,却又能站多久?婉嫔已然拔得头筹,可后来人何等聪明,早有晋嫔之流,将皇帝悼亡孝贤皇后的诗词,刊印出来,流传天下。到头来,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。

    如懿凝视着她,长叹一声,抽袖而去。

    婉嫔不是一个坏人。甚至,她是一个难得的好人。隐忍、温婉,连爱意亦深沉低调,从不轻易伤害人。但,有时好人也会不讨人喜欢,坏人也不一定让人讨厌。

    在婉嫔处,她照见的是沉默隐忍的爱意,是无言的企盼与守望,而香见处是盛大的欢悦与渴爱之下令人战栗避拒的惶恐与挣扎。那么她呢,她的爱,她曾经一往情深执念不肯放低的爱,都给了谁呢?

    是那个眉目清澈的少年,永远在她的记忆深处,轻轻唤她一声:“青樱。”

    那是一生里最好的年岁了,丢不开,舍不得,忘不掉,却再也回不去了。

    如懿这般沉寂,便是连容珮也看不过眼了。她思虑再三,还是出言:“皇后娘娘,令贵妃如此操纵婉嫔,讨了皇上与和敬公主欢心,您便什么也不做么?”

    如懿望着窗外阴阴欲坠的天气,沉声道:“本宫如今的处境,若凭一己之力,那是什么也做不了,你去请毓瑚来一趟吧。”

    毓瑚来得倒是很快,恭恭敬敬向如懿请了安,便道:“奴婢来之前常听福珈说起,太后娘娘虽然已经不管事了,可眼瞧着令贵妃坐大,也是不喜。唉,说来也是昔年太后过于宽纵,小觑了她,才致如今的地步。太后娘娘偶尔提及,也很是懊悔。”

    如懿颔首,这些年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和缓不少,加之太后几乎不理前朝后宫事宜,只安心颐养天年,皇帝更是有心弥合昔日母子情分的嫌隙,不由拿出少年时对太后的敬慕之心,尽天下之力极尽奉养。晨昏定省,节庆问安。每逢生辰重阳,更是搜罗天下奇珍,以博太后一笑。太后了尽世事,如何不知,于是越发沉静,专心于佛道,享儿孙之乐。这般平衡下来,母子之间更见诚笃。所以太后纵使不喜嬿婉,也绝对不会主动出言。

    如懿便道:“诸多子女之中,皇上最疼惜的和敬公主。盖因孝贤皇后早逝,皇上心中总是痛惜。但公主何等尊贵的身份,总与嫔御亲近,也不是正理呀。其中的缘故,还请毓瑚姑姑分晓。毕竟,您是皇上跟前的老人啊。”

    毓瑚忙忙叩首,起身离去。

    和敬公主因是嫡出,素来自恃身份,矜持高贵,但对毓瑚这样侍奉皇帝多年的老人,却很是和颜悦色。和敬一壁吩咐了侍女给毓瑚上茶,一壁让了坐下,十分客气。二人倾谈良久,和敬渐渐少了言语,只是轻啜茶水。

    半晌,和敬方问:“毓瑚姑姑,您方才说的可都当真?”

    毓瑚了然微笑:“公主若不信,大可去查。当日令贵妃还是花房宫女,因在长春宫失手砸了盆花,才被孝贤皇后拨去淑嘉皇贵妃那儿教导,谁知淑嘉皇贵妃心狠手辣,那些年令贵妃备受折磨,您说她恨不恨淑嘉皇贵妃?”

    和敬哂笑,不屑道:“淑嘉皇贵妃的性子,向来是得罪的多,结缘的少。她这般厉害,令贵妃自然怨恨无比。可令贵妃也会恨额娘么?”

    毓瑚一脸恭谨,欠身道:“公主深通人情世故,个中情由,您细想就能明白。”

    和敬低首沉思,拨弄着小指上寸许长的鎏金缠花护甲,默然片刻,方才含了冷峻之色,“是了。哪怕令贵妃不敢明着怨恨额娘,可也必定不是她所说的对额娘满怀敬重。她当日就是花言巧语蒙骗我,借额娘的情分接近我。毓瑚姑姑,你说是不是?只是姑姑为何到今日才告诉我这些?倒由得令贵妃巧言令色。”

    毓瑚叹口气,遥遥望着长春宫方向,神色恭敬至极,“孝贤皇后节俭自持,是女中表率,深得皇上与后宫诸人敬重。原本令贵妃只是与公主亲近,奴婢也不明就里。可如今令贵妃协理六宫,还借着皇上写给孝贤皇后的悼诗兴风作浪,借机打压皇后,奴婢实在是觉得太过了。”

    和敬唇边的笑意淡漠下来,她望着别处,冷然出声:“你是不满皇后委屈?”

    毓瑚一脸恳切,推心置腹,“不。奴婢伺候皇上多年,是不喜欢有人在背后翻云覆雨,借亡故之人邀宠献媚,排除异己。孝贤皇后是公主的亲额娘,想来公主也不忍心看孝贤皇后死后被人当作争宠夺利的由头,不得安宁。”

    和敬挑了挑眉头,抿了一口茶水,似笑非笑道:“那姑姑为何不告诉皇阿玛?说与我又有何益?”

    毓瑚倒也不含糊,迎着和敬的疑惑道:“这些事,只怕在无知的人眼中,还以为是公主不满皇后才做的。令贵妃唆使婉嫔借孝贤皇后争宠,以此坐收渔翁之利,却让人以为是公主行事离间帝后,奴婢实在替公主不值。公主您是皇上唯一的嫡女,尊贵无匹啊,万不可沾染污名,受人连累。”

    和敬长舒一口气:“你的意思,我都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毓瑚方才款款起身告辞。和敬望着她的身影,眉头的阴翳益发浓重。

    京城的春天,干燥得发脆,兼着漫天柳絮轻舞飞扬,是粉白色的琐碎。偶尔,有零星的雨水,让她想起童年江南连绵的雨季。

    天气好的时候,永琪为皇帝处理了一些简单的政务,便往延禧宫来请安。院落里静悄悄的,空旷得很。深紫色的玉兰花相继开放,饱满的花萼满盛春光,散发出沁人的幽香,从清静庭院悠扬起落入了雅静内殿。

    东侧殿里有朗朗的读书声传来,是永璂的声音。永琪也不多停留,抬足便往里走。

    海兰独自坐在窗下,就着清朗天光绣着一件什么物事。她拈针走线,长长睫毛在脸上留下两片羽翼似的阴影,脖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。

    永琪心底一软,这就是他的额娘,永远娴静温和的额娘。

    海兰穿着一件家常的玉兰色印银错金竹叶纹织锦裙,外头罩着暗紫色团花比甲。做工虽不难,但质地、剪裁俱上乘。头上绾着累金丝嵌蓝宝石花钿,手腕上一副羊脂白玉雕梅花云鹤如意镯玲珑有致。

    永琪很是安慰,因着自己在皇帝跟前得意,额娘的境遇也越来越好。虽然依旧不得宠,却无人敢怠慢,吃穿所用,俱是上等。这般想着,素日的劳心劳力,都成了理所应当。他,只盼着额娘好过。

    于是走过去行礼请安,海兰见了儿子来,喜不自胜地扶住道:“瞧你这孩子,定是急忙忙赶来,头发都乱了。”

    永琪见她方才仔细绣着什么物事,走近一看,是一件冬日里穿的石青缎绣八团莲花白狐慊皮褂,每一朵捧出,都是重重瓣瓣的金线绣莲花。他便道:“额娘在做什么绣活?这些细致活计伤眼睛,交给下人去做吧。”

    海兰道:“是你皇额娘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永琪笑道:“儿子知道。若不是皇额娘的东西,额娘怎会如此上心?”

    海兰郁郁难安,“如今内务府懒怠,这件衣裳领口破了也不肯补上。容珮的绣活儿不行,你皇额娘……近来眼睛不大好,要自己动手也不能。”

    永琪犹豫片刻,“儿子听说了,宫中追奉孝贤皇后成风,皇额娘处境难堪。连永璂也不能留在身边。”

    海兰摆摆手,不欲再言,向他道:“来。头发乱了,额娘给你梳梳。”

    永琪乖顺坐下,由着海兰打散了头发,细细梳理。

    永琪闭着眼,极享受似的。他轻声地,像是不能确信,又不敢触碰似的,低低道:“额娘,皇阿玛真的是疼爱我么?”

    海兰的手势极温柔,替他细细篦着头发,“怎么这么问?”

    永琪眼皮低垂,底下的眸子却不安地转动,“额娘,皇阿玛并不宠爱您,为什么他会疼爱我?是真的因为我做得无可挑剔,还是我,不过是皇阿玛寄托的希望,让他看到永琏和永琮长大成人后成为他理想的模样。”

    海兰抚着他的额头,温沉道:“你皇阿玛疼爱嫡子,是众所周知之事。他一心渴盼的,是孝贤皇后所生之子可以长大成人继承帝祚。只可惜,永琏和永琮都福薄。但永琪,不必理会旁的,你自己争气便是。”

    永琪搓着手,“皇阿玛也很疼爱永璂,还把他送来延禧宫给额娘抚养。儿子明白,皇额娘失势,额娘与世无争,反而能给永璂些许安定时日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当然,鸾胶再续,弦断再接,你皇额娘身为继后,生下的永璂自然是嫡子。只可惜,哪怕都是妻子,续弦总不如结发。你皇额娘的为难之处,便在这里。况她家世不比孝贤皇后满门富贵荣耀,身后无人,孤苦无依。”海兰的托付温婉而沉重,“永琪,你已经长大,得多扶持你皇额娘才是。”

    永琪双目微睁,沉吟片刻,“额娘所言甚是。皇额娘虽然得罪了皇阿玛,但地位无忧。且皇额娘还有永璂,永璂才是皇额娘唯一的儿子。”

    “你难道不算你皇额娘的儿子么?”海兰长叹一声,“自你出生,额娘便再无恩宠。多少年寒夜孤灯,唯有自己知道罢了。若无你皇额娘将你养在膝下,视若己出。阿哥所里有多少养不大的孩子,你或许也成了一个。所以永琪,你一定要和永璂一样孝顺你皇额娘,待她要如待我一样。”

    永琪抓住海兰的手,语意沉沉,“我是额娘的儿子,当然孝顺额娘。对皇额娘,我心里也明白她的恩德,知道该怎么做。永璂……”他顿一顿,“儿子也会好好照顾永璂。”

    海兰很是欣慰,温言道:“永琪,永璂天资平平,不如你幼时聪颖。但先天不足后天可补,你做兄长的,要好好督促他才是。”

    永琪眸中微微一黯,点头称是。

    海兰将手中的錾金珊瑚绿松坠角缠上收好的辫梢,柔声道:“好了。”永琪翻手一看,笑道:“还是额娘梳的辫子最好。芸角最会梳头发,也不及额娘手巧。”

    海兰挑着眼角含笑看着他,“芸角?便是你新纳的那个侍妾胡氏?”

    永琪大是赧然,“福晋告诉额娘的?是外头饮酒时三姐姐的额驸送的丫头,盛情难却,儿子只好收了。不承想倒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子,儿子便将她收了房封了格格了。”

    海兰微笑,看着儿子的目光尽是疼惜,“你常和外头的人来往,赠妾之事也是常有。额娘倒想看看是怎么个出挑人物,就成了你心尖上的人儿了。只是规矩在这儿,额娘能见的媳妇儿,只有你的福晋和侧福晋,格格是不入流的,入不得宫。”

    永琪颇为怜惜,“是。若不是身份上不能够,便是一个侧福晋也委屈了她。”

    海兰听得微微皱眉,道:“一个侍妾而已,你便再喜欢,也别过于偏宠,伤了你福晋的心。更要记着,这样的轻薄的话可不许再说出口。”

    永琪面皮薄,脸上微红,诺诺称是。海兰见儿子如此,哪里还忍心说他,笑靥温然,“难得有一个你可心的人儿,若能为你绵延子嗣,自然也少不得她的前程。”

    母子俩说着话,已然是暮色四合时分,永琪赶着出宫回去。

    他迎着最后一缕霞色步出延禧宫外,四下温柔的风夹杂着后宫女子特有的脂粉香气盈盈裹缠上来。永琪静静屏息,想念着指尖划过芸角面孔的滑腻。芸角的话犹自留在耳边,“五爷,您的前程是您自己的,谁都别想,谁都别管,顾着您自己,才是对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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